赵声良：敦煌不只有莫高窟，敦煌也不只是丝绸之路上的交通枢纽

敦煌，丝绸之路上的咽喉要地，东西方文化交融的枢纽。石窟、彩塑、壁画、藏经洞……共同构筑了一幅雄浑厚重、博大精深的历史画卷。不久前，甘肃省人民政府参事、敦煌研究院研究馆员赵声良在甘肃卫视《丝路大讲堂》上为大家详细介绍了敦煌文化的价值。以下是演讲主要内容。

『敦煌不只有莫高窟』

敦煌是丝绸之路上的明珠，敦煌文化的丰富内涵越来越引起大家的关注。那么，敦煌文化到底有哪些价值？

首先，我们要了解敦煌文化的内涵包括哪些方面。说起敦煌，大家都特别关注莫高窟，但其实敦煌石窟不仅仅是莫高窟，还包括敦煌周边的一些石窟，比如榆林窟、西千佛洞、东千佛洞以及肃北五个庙石窟，这些石窟都在敦煌文化的范围之内，所以统称敦煌石窟。

敦煌石窟以莫高窟为代表。从公元4世纪到14世纪，莫高窟历经1000多年，石窟内容无比丰富，但敦煌文化的内涵也不仅仅是这些。1900年，在敦煌藏经洞发现了大量的古代文物，主要是经卷、文书以及很多艺术品。由于当时的清政府腐败无能，藏经洞的很多文物不幸流失海外。据统计，从藏经洞出土的文物超过7万件。目前，世界上有很多国家收藏敦煌藏经洞的文物，比如英国、法国、俄罗斯、日本、美国等，并由此形成了一门新的学科——敦煌学。

除了石窟和藏经洞的文物之外，敦煌有2000多年的文化历史。在丝绸之路开通之初，敦煌就是一个交通枢纽，因此，我们在敦煌发现了大量的古代遗迹和文物，比如长城、汉简，还有很多墓葬出土的文物。

所以说，敦煌文化的内涵其实包括三个方面——石窟、藏经洞的文物以及敦煌周边出土的文物。那么，对于这些古代文化遗址、文物，我们应该如何评估它们的价值呢？我认为，其价值应该包括历史价值、艺术价值、科技价值、社会价值，最后综合形成文化价值。以下我就从四个方面来介绍敦煌文化的价值。

观众在参观“如是莫高”敦煌艺术大展中展出的莫高窟第45窟的复刻版本。 新华社发

『东西方文化交融之地』

从历史上来看，敦煌文化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它反映了丝绸之路上东西方文化交汇的历史。

在敦煌壁画中，可以看到古代的丝绸之路上有很多来来往往的外国人，包括印度人、波斯人以及来自西亚和东南亚的人。在藏经洞里也有大量外来文物，比如梵文的经典和各种历史文献。

中国是一个非常重视历史的国家。中国人有记录历史的习惯，自孔子编撰中国第一部编年体史书《春秋》开始，历代史学家都为后世留下了每一个朝代的历史记录。但是，官方的历史记载难免有所遗漏。今天，在敦煌发现的很多文献可以补充正史记载的不足。比如，一些地方政府的公文档案、地理文书以及历史典籍，还有从朝廷下达到地方、地方与地方之间传送的文件，甚至传送至外国的文件，这些都让我们对历史有了更多新的认识。

在敦煌文物中，我们还发现了各类宗教遗存，这些宗教包括佛教、道教、景教、摩尼教、祆教等。所以，历史上的敦煌是一个多种宗教并存的地方。

敦煌还是一个多民族聚居的地方，敦煌文化正是多民族共同创造的。比如，在古代敦煌，有吐蕃族，也就是今天的藏族。有回鹘，也就是今天的维吾尔族。还有于阗，在今天新疆的和田一带，古代的于阗国有自己的文字，因此出土了于阗文的文书。在西夏时期，党项族曾经在敦煌一带活动。可以说，敦煌的历史就是多民族多元文化共存发展的历史，这也大大补充了我们对中国古代历史的认识。

『从西域式晕染法到中原风格』

讲到敦煌文化，大家印象最深的当然是敦煌艺术。

首先是石窟艺术。其实，洞窟这种建筑形式在中国古代是没有的，它是随着佛教从印度传入我国的。为什么要建石窟？因为城市里太喧闹，不利于修行，一些佛教徒就在远离城市的地方建造洞窟修行。石窟传入中国后，从最西端的新疆开始，一路自西向东发展和传播。

印度有一种洞窟叫塔庙窟，在洞窟的正中间造一座佛塔，人们进入洞窟拜塔，也就是拜佛。印度的佛塔是圆形的、覆钵形的，到了中国，石窟中间被改造成了方形的柱子，因此被称为中心柱窟。中心柱子的四周都塑造了佛像，人们可以绕着柱子拜佛。中心柱窟的窟顶也被改造成中国式的人字披顶，把中国传统的建筑形式融入其中。

其次是壁画艺术。

最初的敦煌壁画主要是表现菩萨，画家就学习印度、中亚的绘画方法，用凹凸法表现人的立体感。人体的肌肤通过由浅入深的色彩来形成立体感，这种方法是从西域传过来的，我们称为西域式晕染法。

这种晕染法从北朝起在中国流行，后来，画家们开始对这种画法进行改造，出现了中原风格。中原风格的画法注重线描，注重人体的精神状态。其实，中原风格的来源不仅是中国北方地区，还包括南方地区。因为南北朝时期，南方的文化比较发达，画家比较多，南方风格传到了北方的中心洛阳、长安，再传到敦煌。就这样，南方传过来的、西方传过来的，都在敦煌融汇在一起。

到了唐朝，越来越多的新艺术风格出现了。莫高窟220号洞窟里有一幅帝王图，这个皇帝头上戴着平天冠，身上穿着华美的衣服。它让我想起唐朝著名画家阎立本，他最擅长画皇帝，他有一幅名画叫作《历代帝王图》。我们把《历代帝王图》里的皇帝拿来跟敦煌壁画的这个皇帝相比较，发现有很多相似之处。为什么敦煌这么远的地方，壁画会与一个长安画家的画相似呢？因为唐代丝绸之路高度发达，长安流行的东西很快就会传到敦煌，可见当时敦煌离长安并不遥远。

几乎在每个朝代，我们都可以看到敦煌壁画与一些著名的内地画家有关联。比如，盛唐时长安最著名的画家是吴道子，他最大的特点是线描非常有力。在敦煌盛唐时期的壁画里有一幅维摩诘像，就特别有吴道子的风格，线条有力，人物生动，而且用色较少。

盛唐以后，又出现了一些新的绘画风格，比如画中的美女都比较丰满，而不像北朝时期画的人物比较清瘦。当时长安著名的画家张萱、周昉画的仕女都以胖为美，这是一个时代的风尚。

当时长安还有擅长山水画的画家李思训和他的儿子李昭道，后人把他们的山水画称作青绿山水。这些山水画最大的特点是用色厚重，以青绿色为主。在敦煌的唐代壁画中，就有大量的青绿山水。唐朝人在山水画方面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他们擅长画色彩，擅长表现光影，画面富丽雅致，这是唐朝人很了不起的地方。

除了绘画，我们还能从壁画中感受音乐、舞蹈艺术的魅力，从中了解丰富的中国音乐史、中国舞蹈史。大家都知道反弹琵琶这个形象，当时能够把琵琶反着弹，并一边跳舞一边弹，可见音乐和舞蹈在唐朝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在莫高窟220号洞窟的壁画中，我们看到有两组乐队，总共28个人，分别演奏不同的乐器。要知道，在1000多年前，中国已经有如此规模的乐队，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在敦煌唐朝时期的200多个洞窟中，100多个洞窟的壁画中都出现了这样大规模的乐队，说明唐朝的音乐水平非常高。

我们还在藏经洞发现了大量的写本，呈现出高超的书法艺术水平。我们知道，古代的书法今天存世的非常少，像书法家王羲之留下来的真迹几乎没有，都是后人临摹的。那么，有没有唐代的书法真迹留下呢？主要是通过写经留存下来的。我们在敦煌藏经洞里发现了一批珍贵的宫廷写经。唐朝时，武则天特别信佛，她组织了很多擅长书法的人一起来抄佛经。宫廷写经组织严密，其中有写经的，有校对的，有审查的，和我们今天出版的书一样，有一校、二校、三校，还有审稿。当时的审稿称为详阅，参加详阅的都是有名的高僧大德。这样的宫廷写经后来被颁布到全国，成了书法的标准。

游客在敦煌体验“寻境敦煌——数字敦煌沉浸展”。 新华社发

『敦煌壁画里还有《刷牙图》』

在科技方面，敦煌壁画呈现的内容也非常丰富。其实，中国古代的科技水平是很高的，比如在1000多年前的唐朝，中国的科技在当时是远远领先于世界上其他国家的。

先来讲天文学。大约20年前，有一个英国天文学家到图书馆去查资料，结果，他在一批敦煌的写经里发现了一幅星图。他觉得非常有意思，就展开了研究，几年后，他发表了一篇长篇论文。他在论文里说，在唐朝时7世纪到8世纪，中国的天文学无疑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因为中国人在天文望远镜发明之前，凭着肉眼记录下了1300多颗星星。根据他的研究，这些星座的结构是合理的，是科学的。而且这些星座的发展按照时间的变化，基本上是准确的。在欧洲也曾经出现过星图，但是所记录的星星只有几百颗。

在敦煌壁画里，你也会经常看见一些星图，这是古人受佛教的影响，记录下五星二十八宿、黄道十二宫等，说明古代的天象观察非常仔细，记录精确，具有较高的科学价值。

我们知道，中国的纺织技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在世界上是领先的。中国古代的丝织品种很多，有绢、纱、绮、绫、罗、锦、缎、缂丝等。中国古代是纺织大国，纺织业非常发达，所以在敦煌壁画里经常会出现纺车的图案以及人们在纺织的场景。

印刷术也是中国对世界文明作出的巨大贡献，因为有了印刷术，文字才能得到有效的传播。最初的印刷术是雕版印刷，我们在藏经洞里发现了一部完整的唐朝雕版印刷《金刚经》，那是非常珍贵的。我们还发现了活字印刷，是回鹘文的版本，说明当时活字印刷术已经普及到了很多少数民族地区。

中国的医学在世界上独树一帜。过去很多西方人觉得中医治不了病，但实际上，中国几千年文明的事实证明，中医有着非常神奇的功效。我们在敦煌文献中发现了针灸图和人体的穴位图，还有很多中医、中药的经典，这方面内容极其丰富。在敦煌壁画中还有一幅《求医图》，画的是一个唐朝的大夫提着一个药箱，到病人家里去看病的情景。

还有一幅珍贵的画叫作《刷牙图》：一个人正在刷牙，手里拿着一个水瓶子，旁边还有一个侍者帮他拿着一条毛巾。这说明刷牙在唐朝已经流行，古人也是很讲究口腔卫生的。

中国是一个农业国家，自古以来农业的发展决定了中国经济的发展，所以农业科技也非常重要。在敦煌壁画里有大量表现农民耕地的场景。其中有一幅画还画了唐朝农业的一个新发明，叫作曲辕犁。这种犁的结构很特别，犁地可以犁得比较深，这样农田的产量就会提高，它对当时的农业发展起了很大的作用。

演员在甘肃黄河剧院表演舞剧《丝路花雨》。 新华社发

『讲述敦煌故事，传播中国声音』

一个距离我们1000多年的古代文化遗产，它对于今天的我们有什么社会价值呢？

首先，作为一个旅游项目，它可以让大家了解古代的文化。其次，很多人来到敦煌旅游，因为旅游的人多了，我们也就有了旅游收入。因此，其最直接的社会价值就是发展了旅游经济。

为了把旅游搞好，传播好敦煌文化，敦煌研究院这些年做了很多工作。我们积极开展了洞窟和壁画的保护工作，在保护好的前提下，还要让游客参观好。所以，我们建立了数字展示中心，通过数字电影让游客看到更丰富的内容，让他们对敦煌文化的理解更加深刻。

古代的文化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知识，学者们通过对它进行研究，把新的研究成果传播开来，这也是社会价值的一个重要体现。敦煌研究院作为一个研究机构，不断发表新的研究成果，传播敦煌优秀的文化价值。我们通过研究来团结海内外的学者，大家一起来研究敦煌，进行文化交流。我们还在国内、国外举办各种展览，用更丰富的形式来展示敦煌艺术，让更多的人了解敦煌文化。

此外，我们还要将古代的敦煌文化进行创造性地转化、创新性地发展，让它变成今天的文化。古代的文化是1000多年前的古人创造的，我们今天应该怎么创新呢？我们的文化工作者、艺术工作者有责任转化它，创造出适合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的新的艺术。

如果你走进北京人民大会堂的北大厅，你会发现室内空间的装饰很有敦煌特色。因为，主持设计人民大会堂室内装饰的艺术家中有一位叫常沙娜，她是敦煌文物研究所首任所长常书鸿先生的女儿。常沙娜从小在敦煌长大，随父亲系统学习、临摹了莫高窟各历史时期的壁画，对敦煌艺术非常了解。后来，她到清华大学给林徽因做助手，在林徽因的指导下，她把敦煌图案和元素运用到现代生活所需的工艺美术设计中，形成了独特的中国艺术设计风格。

还比如，音乐舞蹈工作者通过学习敦煌的传统，创作出了新的舞蹈和音乐，舞剧《丝路花雨》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代表。40多年前，甘肃省歌舞团的艺术家们到莫高窟的一个个洞窟中去体验、去感悟，舞剧《丝路花雨》一炮打响。《丝路花雨》先后在全世界40多个国家和地区演出，被上海大世界基尼斯总部认定为“中国舞剧之最”。如今，反弹琵琶的女主角已经换了二十几任，这个舞剧仍在上演。

新的创新在不断涌现。最近有一批香港的年轻人来到敦煌，他们在学习传统的基础上创作了敦煌风格的音乐，并创制了一批新的乐器，为乐坛带来了新的气象。北京服装学院的老师带着学生到敦煌学习，寻找传统的精神、传统的根脉。他们设计出了一批有中国本土特色的服装，成了国际流行的新时尚。

我们的传承创新不仅仅表现在艺术领域，我们还通过新媒体、新技术来进一步宣传和展示敦煌文化。比如敦煌研究院的融媒体中心制作了一些动漫节目，通过可爱的动漫形象来讲述敦煌故事，传播中国声音。

总而言之，我们要让越来越多的人了解敦煌文化的价值，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做新时代中华文化的继承者、创新者、传播者。

原标题：《赵声良：敦煌不只有莫高窟，敦煌也不只是丝绸之路上的交通枢纽》

栏目主编：龚丹韵 文字编辑：徐蓓

来源：作者：赵声良